稻田紀事

□ 許偉

一邊是麥浪滾滾，金黃的麥子在收割機的轟鳴聲中跳躍歌唱；一邊是水流潺潺，稻田里的新土在甘甜的薄山湖水滋潤下清香撲鼻。哦，家鄉(xiāng)的稻田還有記憶里的童年，就這樣不期而遇。

兒時的記憶，散播在鄉(xiāng)村一塊塊稻田里。每一塊稻田，都有他專屬的名字，那是父親和母親對它們的昵稱。村北靠近一座大橋的田，叫“北大橋”；村東較遠的那塊大田，因為地中間立著一根又粗又高的水泥高壓電桿，母親便稱它為“電桿下”；村東南那一片田地，處在3個村子的田地交界處，鄉(xiāng)親們眾口一詞“東南地”，而父親則送它了個更響亮易記的名字“三不管”，但我往往從母親濃重的汝南鄉(xiāng)音中聽成了“三畝管”；靠近村口的那幾分田，由于秋天播下的小麥種子或夏日新插下的秧苗常常遭遇鳥雀和雞鴨的侵襲，父親便稱它為“雞叼地”；至于那塊靠近干渠埂子、形似刀把子的田，干脆叫他“刀把子地”好了。

每一塊稻田像是每一家的孩子，承載著這個家庭未來收獲的希望；稻田更像個粗瓷大碗，裝著鄉(xiāng)村農(nóng)家細水綿長的日子。

在20世紀80年代的時光里，稻田裝著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每當(dāng)夏季麥收過后，薄山湖水通過一道道干渠流到田地里，我時常見到父母趕著家里的黃?；虬遵R，架子車上拉著犁和耙，去侍弄那一塊塊稻田，往往天很晚了才滿身泥水地趕回家。母親給牲口拌好草料，讓忙碌一天的牲口飽餐一頓。父親則拿起煙袋，愜意地抽上幾口。有時，我問父親：煙有那么好抽嗎？父親往往面露微笑說：等你長大后學(xué)會抽煙就知道了……

我10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他的墳就埋在村東頭那塊他勞作過的田地里。那匹白馬因為水草劃傷了一只眼睛，被母親賣給了別人，家中那頭黃牛卻被留了下來。放牛、割草、拌草料成了我上學(xué)之余最常干的事情。村子里的田地經(jīng)過了兩次更換，這家的田到了那家的手里，那家的田分到了這家手里，但糧食產(chǎn)量似乎未見增長，鄉(xiāng)村日子依舊平淡寡味、細水綿長。父親在世時的那幾塊田都換了主人，包括那塊埋葬著父親的田。

20世紀90年代起，外邊的世界越來越精彩，很多年輕人加入了南下北上的“打工潮”，掙到了些錢，返鄉(xiāng)后便修建了新房，蓋起了小洋樓。在一片熱鬧聲中，那些曾被父母親切呼喚“名字”如同呼喚自家孩子一般的稻田一片黯淡。哥哥、姐姐陸續(xù)加入了務(wù)工族，只在農(nóng)忙時回來幫忙。母親是這個家里的“決策者”，是堅定的種田人。那些年，她把從父親那學(xué)來的種田技巧一股腦地施展了出來：田里要放水了，她徹夜守護，不讓一滴水從田里溜掉；田里要治蟲了，她背起藥筒，光著腳板下水田去打藥；田里要施肥了，田里又要薅草了……每次總能見到她的身影。我一度相信，母親就是為稻田而生的，這些稻田就是她的命根子。

時光一晃而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我?guī)е赀~的母親進了城，讓她過上了幾年兒孫繞膝的尋常幸福日子，家里的那幾塊田地全都流轉(zhuǎn)了出去。就在父親去世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沒有真正學(xué)會抽煙。有時寫稿至深夜，才思枯竭時點燃一根存放許久的香煙，會莫名地想起多年前父親抽煙時的那種神情和笑容，仿佛父親就坐在我面前，可沒抽兩口就受不住那嗆人的味道，趕緊掐滅了。曾經(jīng)被父母視為命根子的稻田，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淡去。只是母親在哄孫子之余，還會在家里不時提及一塊塊稻田的名字。母親說：“現(xiàn)在種田的政策真好，不用交糧、交稅，還有補貼，多好的事??！”我理解和田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母親對于田地的那份情感。她骨子里和父親一樣，把自己的一生與田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新時代的春風(fēng)拂過鄉(xiāng)村田野，古老的土地在大型農(nóng)機耕耘時的轟鳴聲中蘇醒。土地還是那片土地，少年接過父輩的耕犁，犁去存在了數(shù)十年的界埂，也犁去橫亙在人們心間的樊籬。最美鄉(xiāng)村、中原水鄉(xiāng)，父輩們勤勞一輩子的黃土地被描繪出新模樣。土地集約，力量集中，科技賦能，希望的田野編織著幸福新夢想。此時的鄉(xiāng)村和稻田在遠山的守望下，田野生香，見山、見水、見鄉(xiāng)愁，城里的人們舉家驅(qū)車來附近的稻田公園觀光游玩，體驗不一樣的農(nóng)耕文化。

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我駕車帶母親和妻兒回鄉(xiāng)。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遠山近水、鄉(xiāng)野田疇，稻田公園里滿目的青色讓母親的話匣子再也關(guān)不住了。她指點著視野中的那一塊塊稻田，“北大橋”“刀把子”“三不管”“電桿下”……像久別后的重逢，如數(shù)家珍。

她一眼就看見“北大橋”稻田里浮起的那一層盈盈新綠，驚喜異常。昔日的小塊田地，如今已是連片的大田，只是叫慣了名字的母親依然改不了口。一陣微風(fēng)從田野上吹過來，我仿佛嗅到了稻花的清香，令人陶醉。

山還是那座山，依舊默默無語守候著那片田野；土地還是那片土地，含情脈脈地守望著那座山。只有離家多年的游子才明白，那片山河、土地，早已凝結(jié)成心中化不開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