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沒在洪水中的記憶

□ 任國勝

打開記憶閘門，我的家鄉(xiāng)板橋水庫“75·8”那場洪水，至今想起來仍心有余悸。摧枯拉朽般的洪水，奪走了家園，卷去了財產(chǎn)，淹沒了生命……滾滾洪水如海嘯似颶風(fēng)，百年不遇來勢洶洶、排山倒海，如果不是零距離接觸死神，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感受到活下來有多么幸運。看到親人有的死里逃生，有的被洪水卷走，我又怎能不流淚？洪水來襲的那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珍貴。

1975年，進入8月以后，板橋水庫上空烏云滾滾、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田野似汪洋，房屋賽漁舟，伸手雨滿盆，雨后鳥絕跡。我的村莊任張樓，西邊是板橋水庫，南邊是水庫下游的沙河，北邊是口門水庫下游的小石河。由于水患威脅，這里的人們早已形成了“跑水”的習(xí)慣。8月7日，我們村的大部分人已開始轉(zhuǎn)移，留下的青壯年勞力開始用干木料編制木筏。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椿樹，于是兩個哥哥就把木筏用繩子緊緊地系在椿樹上，然后全家人坐在屋子里時刻警惕著雨情的變化。8月8日，大約凌晨，院子里的水位迅速升高，有兩三分鐘水位就漫過門前擋水的沙袋，渾濁的水夾雜著樹葉倒灌進屋內(nèi)。于是，一家人迅速沖到屋外，哥哥首先把母親背到準(zhǔn)備好的木筏上，等回頭來幫我們幾個時，水已漫過胸部，幸虧哥哥會游泳，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我們都轉(zhuǎn)移到了木筏上。由于人多，木筏無法承載，兩個哥哥只好用手扒著木筏，身體漂在水中，我雙腿泡水，手拽樹梢。此刻，老天好像故意捉弄人，大雨戛然而止，天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夜深深、水茫茫，房屋的倒塌聲、家具的撞擊聲、風(fēng)浪的沖擊聲、喊爹叫娘的救命聲混雜一片，給人以末日來臨的感覺。木筏漂在水上面不停地?fù)u動，我揪著的心也在浮想聯(lián)翩：是哪來的這么多水呀？仰頭望天天沒塌，仍是霧蒙一片，低頭看地地沒裂，仍是水汪一片，伸手一摸，親人們挽著的胳膊，仍連成一片。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亮了起來，木筏不知不覺落在了地上，鬧騰了一夜的洪水也不知流向了何方。

第二天，洪水退了留下的只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是一次人類的滅頂之災(zāi)，是我人生永遠(yuǎn)的回憶，這一幕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里。土坯墻的農(nóng)屋已成殘垣斷壁，在洪水沖涮后仍在無力呻吟。幾只羔羊在風(fēng)雨中“哭泣”，咩咩哭喊著母親，母親卻躺在淤泥中睜不開雙眼。碾盤挪了位，石磙搬了家，生產(chǎn)隊僅有的一臺拖拉機也臥睡在溝溪里。原來生機勃勃的莊稼瞬間倒在洪流中，那掙扎的樹葉就像呼救的手臂沒有了最后的一絲力氣。更甚者，村南邊的肥沃土地變成了光禿禿的“刮板地”。在這里，再好的文學(xué)家估計也難找到一絲詩情畫意，看到的全是哭臉，聽到的只有兩個字：“完了、完了、完了。”只有村東的小石河還在波濤洶涌，仍在訴說著昨夜的遭遇。

如果說幸運的話，那要感謝村西邊的“嶺頭”，伸出了堅硬的雙臂，垮壩的洪峰被擋一半，奔騰的洪水在我們村打個漩渦，給了我一絲的生息。盡管房屋全塌，家具全毀，糧食沖走，家畜全沒，但最大的幸運，人員傷亡輕微。距我們村南邊1公里，有個大路陳村，處在大壩下游稍偏北，垮壩洪峰排山倒海，聲如山崩地裂，形如海嘯撕裂。水頭所到之處，踏平萬物，吞沒一切。洪水過后的大路陳，遠(yuǎn)看白茫茫，近看空蕩蕩，進村沒有路，只剩一棵樹。后來聽說，距我們村50公里外，遂平京廣鐵路，鐵軌變麻花，車頭栽溝里。

洪水過后的第一天，人人愁眉苦臉，個個唉聲嘆氣。失去家園的人們欲哭無淚，老天不睜眼，生靈有何方？第二天，人們饑腸轆轆，為了填飽肚子，四處尋找食物，水灣中淤積的瓜果成了搶手貨，垃圾中掩埋的紅薯成了美餐，被水淹死的牛羊肉成了香餑餑。第三天，絕望中的人們，一個個只有呆望天空，突然一架直升飛機掠過頭頂，人們看到了救星，看到了希望，于是有人高喊：“快下來吧，我們在這兒。”有人跟隨飛機一路奔跑，有人趕快脫掉自己的紅夾襖，綁上一根木棍，高高舉過頭頂，像紅旗一樣不停地飄搖。這招還真管用，不一會兒飛機折回，在村莊上頭飛行盤繞。一塊高地上，幾個麻袋陸續(xù)投下，人們蜂擁而至，爭先打開，有人大喊：“救命的食物到啦。”有烙饃、有饅頭、有餅干、有瓶裝水……洪水無情人有情，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這是黨和政府的雪中送炭，是給災(zāi)區(qū)人民的關(guān)愛和溫暖。由于交通和通信的阻斷，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每天都會有飛機送來食物、衣料和帳篷。第四天開始，生產(chǎn)隊帶頭組織，鄉(xiāng)親們自愿結(jié)合，清理垃圾，搭建帳篷，修路建橋，生產(chǎn)自救，重建家園。

43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今天的村莊已是房屋成排，綠樹成蔭；今天的田野，到處是一派豐收的景象；今天的村民沐浴在幸福之中，更是喜氣洋洋。只有村東邊的小石河，帶著“75·8”的記憶仍在繼續(xù)流淌。